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墙头如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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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2018叶喻中秋】明镜照心

1.我流半武侠paro,之所以说半是因为根本没有打打杀杀(。

2.百战百胜终于表白叶×悬壶济世因爱生惧喻

3.标题是我对象在一家博物馆一面古镜背后看到的铭文

4.因为对象学医,开了这个脑洞

5.并向全天下的医生和陪伴在医生身边的人致敬

 

 @叶喻搞事生产大队 

 

 

此生此夜不长好,明月明年何处看?——《阳关曲·中秋月》苏轼

 

 

>>>>>> 

邱非来到山上的时候,枫叶已经微微见红。

以他的功夫,原本可以另辟蹊径,他却还是沿着唯一的一条栈道,一级一级地爬上山。一场山雨刚过,木板缝隙间生出的青苔被雨一浸,踩上去有些滑,他像个刚开始练武,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一样,缓慢而慎重地拾级而上,把蜿蜒而朴素的台阶走出了庄重的意味。

路随山转,朴素陈旧的大门不声不响地出现在路的尽头。他停下来,对着门下的人影深深施了一礼,直起身后,又像原来那样缓缓而上。

有风从他身边滑过,轻快地绕过笨重的他,转眼便飘到了门前,惊动屋檐上一排风铃,叮铃铃地乱响。

苏沐橙只抬头看了眼,便不再管它们,任由那些铃铛在她头顶大惊小怪。她袖着手,默默站在门槛后头,透过大开的门扉,看着那个少年的身影慢慢接近。

听人说遥远的雪国,有人一步一叩登上万仞雪山,山上是触不及的神圣,那些人便被称为朝圣者。

于是从少年的身影上,她看见了另外的什么人。

都是一场又一场孤独的朝圣,她想,而后忍不住回头张望。雾气缭绕的晨曦中,那栋小竹楼的轮廓模糊不清,却似乎也有风铃声。

少年已在她面前站定,一揖到底,声音沉稳。

“师叔。”他说,“师父让我回家。”

苏沐橙低头,看见这比她小不了多少的少年垂下来的发辫里已经隐隐见了白。她便不忍似地移开目光。

“进来吧。”她说完,伸手扶起邱非,领着他跨过门槛。那孩子懂礼貌,进了门后又回身,帮她把山门关好,她便趁着这一瞬间飞快地回头一望。

半座山被越来越窄、直至消失的门缝关在门外,那条孤独的栈道,也孤独如初。

除此以外,再无他人了。

>>>>>> 

“师叔,这山叫什么名字?”

邱非拂开一条伸到他面前的树枝,一边跟着苏沐橙往前走,一边四处打量。山门围墙里头是很大的一片园子,偶有散落的房屋阁楼,排布得都很随性。

他没等到苏沐橙回答,而姑娘突然停住了。然后他听到一个柔和的男声,带着些笑意从前方传来:“这山没有名字,又处在山下城镇的南边,我们都叫它小南山。”

邱非愣了愣,看见个披着墨蓝衣衫,背着竹筐的人从路另一边走来,长发搭在肩膀上,松松用发带绑了。他五官说不上精致,但生得很周正,一双眼睛含着七分温柔三分笑意,内里却似乎还藏有悉数敛起的锋芒。这人挽着袖子,露出的右手上戴着只黑色手套,一直包裹到胳膊肘下头,左手却并未戴什么,赤手空拳地拎着一把药锄,大概是从山里采药回来。

“我听你叫二姑娘师叔,”他笑着向苏沐橙点点头,“是大师兄的弟子么?”

苏沐橙在听到“大师兄”三字的时候似乎微微低了头,却不着痕迹地揭过去了,只神色如常地打了招呼:“喻师兄,这是叶师兄的弟子,邱非。算是……小乔的师兄。”

“我听他提过。”那人温温和和地道,“邱非是么——我名喻文州,算来是你的二师叔,大师兄不常在山上,有事都可以找我。”

邱非沉默了一阵,再回过神来的时候,喻文州已经打算转到另一条路上了,赶忙出声唤道:“喻师叔!”

那人闻声停住,转过头来。

一句疑问在邱非喉中百转千回,纠结了许久,终于还是脱口而出:

“二师叔,您和师父……不熟吗?”

喻文州像是有些诧异,眼睛微微睁大了些。不知道是不是看花了眼,邱非只觉得有那么一瞬间,那双漂亮的瞳仁黑得不正常。

——是把所有的光都吞噬了以后,剩下的那种令人绝望的黑。

“你说叶修大师兄?”

喻文州思索片刻,“唔”了一声:“不算很熟吧。”

他垂下头,声音淡然,好像是在笑,又仿佛那只是眼睛和唇角天生便有的弧度,与心情无关。

而邱非小声地抽了口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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等喻文州的身形彻底消失在小竹楼里以后,苏沐橙才开口问道:“你师父叫你回来?”

她不等邱非回答,兀自添了一句:“生前还是身后留书?”

这句话语气平淡得不大对,邱非却没有说什么,只是避而不答,反问道:“师父死了十天,喻师叔不知道么?”

“他不能知道。”姑娘瞥了他一眼,扯了个半哭半笑的表情出来:“你知道你二师叔疯起来能有多疯么?”

邱非又不说话了。

这孩子似乎经常沉默,似乎比起说话,他宁愿自己思考权衡,顺便衡量下一句话该不该说出口。而他一旦下定决心,抛出来的消息时常石破天惊,并且也通常毫无铺垫。

比如此刻,他默然良久,一开口就把前面的苏沐橙震得崴了脚。

“师叔,”他平平板板地说,“我师父没死。”

苏沐橙“嘶”了一声,半晌才摆摆手让邱非不要来扶:“没事,踢到石头了——不是,等等,他……你们怎么回事?”

她被邱非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弄得情绪没了喜,只剩下惊,片刻之后,才逐渐找回了心跳,随后心情一阵复杂。

这十天里每逢心力交瘁,她便一遍遍告诉自己,祸害遗千年,何况那个祸害中的祸害,想来没那么容易壮烈。是而她松一口气,生出几分“果然如此”的感觉,然后便被汹涌而来的忧心忡忡吞噬了。

她想起去年中秋时见过的月色,月亮大抵是记不得人的,那今年若是再见一轮不记得自己的月亮,还算是重逢吗?

“苏师叔。”

她这厢胡乱想着,被邱非一唤才回了神。那孩子皱着眉:“兹事体大,故而一点消息都没流出去。师父此次诈死,敌人已然入彀,几日前一役,一溃千里,想来不日战事可平……只是喻师叔,还是没……”

“你师父一向在边关带你,都没和你回过小南山,你也从没见过喻师兄。”苏沐橙打断了他,“——你知道多少?”

“是我师父……他不常说,但我听过一些旧事。师父有时授课,不知不觉会提到二师叔,我感觉他们若不算熟,至少也是……”邱非组织了一下措辞,抉择半晌,方才开口:

“倾盖如故,惺惺相惜。”

有一闪而逝的温暖笑意从苏沐橙眼底掠过,很快就变回平淡。她没评价邱非的论断,只是岔开话题问道:“你师父呢?还有几天就是中秋了,他还回不回来?回来的话,我去沽酒。”

邱非点了点头,过了一会儿,还是没忍住:“师叔那里,我们没办法了吗?”

苏沐橙盯着他看了一会儿,伸手揉乱了他的头发,然后叹了口气,转身离开了。

>>>>>> 

西嘉城,边境。

山谷里方才结束一场围剿,四下横陈着断刃残戟和破败的战旗,马与人的尸体和着鲜血,在冷硬的铠甲之下漫无目的地死去。

有一个血色包裹的身影摇摇晃晃地撑起来。

这人紧张地望了望四周,随后咬着牙站起,拼尽全力地拖着一条断腿,往前挪动了几步。

——而后被一支破风而来的箭洞穿了胸口。

他嘴唇哆嗦了几下,属于异族人的浅色眼瞳带着惊惧,慢慢地灰败下去。最后一眼,他吃力地转过头,看见一张干净苍白,宛如书生般的脸,和他手里缓缓放下的长弓。

“诈死这一招还真是,从古到今屡试不爽啊?”叶修将弓背回背上,笑道,“行了,番人大半的命都交代在这了,你们要是还谈不下来,大概就只能放韩将军去放火烧几座城。”

“我不做放火烧城这种事情。”韩文清骑马立在他边上,不咸不淡地说,“只是不屑于用这种奇技淫巧取胜罢了。”

叶修不在意地笑笑:“哪有什么奇技淫巧,兵不厌诈,能打赢就结了。”

“你要走了?”韩文清突然问。

“是啊。”那人状若懒散地道,“此战一结,大局已定,至少可保几代人不受番邦侵扰,接下来都是谈来谈去的事,我当年承诺的都已经做到了,我还不走,站着你们的位置过年么?”

韩文清一皱眉:“你在西嘉呆了这么久,也算是战功赫赫,虽然出自江湖,想要出将入相,没人能说个不字——可你不要,你到底图什么?”

“图个心安。”叶修拍了拍自己宝贝战马的脑袋,“好吧……其实是少年时不知天高地厚,就想驰骋沙场,等弄明白战场是个什么东西以后,已经欠了一条太沉重的命,只好接着打下去,算是替他还个债。”

韩将军耿介性情,不知道什么叫留情面,直白地道:“你打场仗杀人如麻,刚刚还射死一个伤兵,我看不出你是怎么还的。”

“那不一样。”

叶修望着遍地狼藉的战场,笑意渐渐有些淡了:“他眼中无贵无贱,无华无夷,杀一个人都算是罪过,但我们既是拿刀剑的人,便始终须得朝着外头,否则死的就是身后的人。”

“想来他道济苍生,我以战止战,说到底也算是殊途同归。”

韩文清难得沉思了片刻,问道:“那之前为何不去找他?”

“一是边关未定,不敢远离,二是想给他一些时间,也给我一点时间想清楚……我也是不久之前才想明白的。”叶修调转马头,“三来,把人找回来了,我就不想再丢了,当然得等到无事牵绊的时候。”

他带着笑,一扯缰绳:“走了——回家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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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昏时天色渐暗,层云压顶,看着像是夜里要下雨。

喻文州不放心他的药,将晾在晒台上的草木都收进屋子里。他住的小竹楼虽然不大,但上下两层里第二层却是四面开敞,只有柱子而无墙面,只挂了轻纱。四面屋檐下都有竹铃铛,一遇风动便笃笃作响,不太清越,反倒有些像出家师父们的木鱼。

朝阳处伸出去一个小晒台,边上一扇小门通向一楼,夜里和主人不在时便会落锁。他经门下楼,把摊在晒台上的药材送回楼下,药材量大,一次也只能送一点,今年江南的秋老虎又来得凶猛,才来回几趟,他已经额角微微见汗。

再次捧起一方晒网的时候,喻文州突然听见身后竹铃一阵乱响。他以为只是哪里来的疾风,片刻后风却将一双手卷到他身边,从他背后以一个环抱的姿势将晒网托住了。

那双手修长漂亮,经年握剑磨出的薄茧并未让他变得粗糙,反而平添几分硬朗疏阔。来人把晒网托起来离开他的手,指尖似是无意地扫到了他右手上从不摘下的手套,而后就着这个姿势停住了。

“大师兄?”喻文州看到这双手就知道了来人,碍于这个动作没法转身,只好把手收回来,笑道:“师兄要回来,也不提前说一声。唔,这个不重,不必劳烦师兄帮我……”

“没事。”

他身后传来男人带点沙哑的声音,有些轻,像是喃喃。

喻文州等了半晌,却不见那人动作,他又不想从人臂弯里钻出去,只好苦笑道:“师兄,先让我过去一下,我再带一网下去……师兄?大师兄?——叶修师兄?”

那双手的主人终于神魂归位,却还是一动不动,只是一向稳如泰山的手居然颤了颤。竹网上半干的药材叶子随着他的手一晃,簌簌地响了一声。

但他很快又稳住了手,随即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。

“文州。”他这一声低唤有如叹息,“让我抱一会儿吧。”

喻文州猝不及防之下不知如何回应,只好立在原地,怔怔地看着晒台上方一排竹风铃,想要说什么,却又无从说起,心里莫名其妙地一阵苦涩。

他于是沉默着,听到叶修声音平稳,状若平常地说:

“州儿,我能不能欢喜你?”

……他说州儿。

这次喻文州只是稍稍顿了顿,便抬起了右手。他的手指隔着手套,停驻在叶修执网的手上,顺着指尖缓缓摩挲,一直到手背根部小小的骨突。

他想感受那手上的温度,和骨骼经脉凹凸的起伏,可惜入手的只有一片茫然,没有任何他想知道的信息能反馈。

“谢谢。”他低声说,“我很高兴。”

叶修平生不怎么会说那些百转千回的情话,此时更是无言以对。他被喻文州这疏离平静的语调揪得心中酸涩,却又觉得自己没有被推开,就已经令他喜出望外。

而喻文州比他更迷茫,只那两句谢都像是无意识中说出来的。他盯着自己毫无知觉的右手,突然生出一种“本不该如此”的感觉,叶修那声“州儿”也在他脑海中反反复复,挥之不去。

可他分明记得,他印象里的大师兄从未这么叫过他。

印象里……印象里他的右手生来没有知觉,习不了医,继承不了喻家家学渊源……印象里他习不了武,只是挂名在师父门下,然后寄居在小南山……

……印象里的叶修模糊得像个擦肩过客。

可是不对,他想,不对。

州儿……

喻文州忽然一矮身,猛地撞出了叶修的臂弯,险些碰散他端着的药材。猝不及防之下,叶修好险稳住了竹网,等反应过来时,喻文州只留给了他一个跌跌撞撞下楼去的背影。他没追上去,一股和苏沐橙一样喜忧参半的心绪翻涌而生。

他想起一年前,也是中秋将近的时候,他离山之前苏沐橙送他,苦笑着说,叶师兄,文州师兄这辈子从来都是宠辱坦然,多苦多难,他都趟过去了。

他此生第一次,大概也是唯一一次逃避,是为了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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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年前的中秋节,小南山的月色清冷如水。

夜色四合,叶修带着酒,借微凉的月光指路,上了山顶。

山顶上其实也没有什么亭台楼阁,只有被荒草漫过的座座坟茔,与周遭景色融为一体。除了老旧的青石碑上被强行刻下的纪念以外,它们似乎已经融化进四周,让人恍惚觉得,所谓身死魂消,原来真的是极度平静的——毫无波澜,毫无特别。

叶修来到其中两块墓碑面前,将酒开了封,抱起酒坛,从中控出细细的一丝,浇进小酒盏里。他以酒代水,洗去两块石碑上遍布的尘土,而后伸出手指,碰了碰其中一块碑上“苏沐秋”三个字。

两块碑下有一束小白花,看着像是从小南山栈道的山路边随手采来的,花序展开,像一把倒开的小伞。是苏沐橙早上来过了。

他将倒空了的酒盏再次满上,轻轻放在苏沐秋的墓碑下面,然后来到另一块碑前,酒坛一扣,剩下的大半坛酒悉数浇进了地里。

这块碑磨损得更加厉害些,教人几乎看不清碑上的字。叶修也不在意刚浇过酒后潮湿的地面,十分不讲究地在碑前一蹲,任由衣摆拖在泥水上,托着腮仰起头,面对着墓碑,像是要与它对话。

但他终究是沉默良久,一声轻叹。

“师父,”他闷闷地说,“我把他弄丢了。”

然后他想了想,把“对不起”三个字咽了回去,也没问一句怎么办。

“好像没什么用。”他嘟囔着,垂下眼,换了种他惯常用的懒散腔调,不咸不淡的,“或许只是我丢了原本那个他,他自己反而如今还能好受些。”

“只是大概……就没有人会去三川楼看月亮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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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川楼……三川楼的月色是小南山上最好的。

喻文州一路从小竹楼跑过去,登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已经有些气喘。他匆匆匀了匀气息,便焦急万分般地仰头,见夜空一轮明月如悬镜,从高楼之上看去更近些,仿佛触手可及。

明镜照心。

他逃避了那么久,再也不上三川楼,就是怕自己内心的不堪和痛苦被悉数剥离出来,摊开在他面前,逼他回忆起自己的自私和罪孽。

下在他身上的封禁便被撞开,封存埋葬的记忆终于呼啸而来,撞得他手足无措。

他见自己少年不识真心,懵懂不识愁,跟在叶修身后跑过整个小南山,半大少年照着师父有样学样,总喊他州儿;未满二十,年少成名,一身妙手回春的医术,一腔道济天下的豪情,同武功高绝又精于用兵,惊才绝艳的师兄叶修名动一时。

那时心似小竹楼上竹铃随风动,虽应和自如,却听不分明。那些朦胧的欢喜,在年年中秋的三川楼月色里荡涤过,在一次次同生共死中激越过,却始终学不会确认,直到醍醐灌顶如梦方醒,却未生欢喜,只留下惶恐和罪孽。

一年前他终于明白真心已付,代价却是一条人命。后来是他自己杀死了自己,杀死了那个叶修每年在三川楼等待的人来偿命,折针断刀,废去武功和右手,再施针截脉封了记忆,永别杏坛。

都说月轮皎洁,可明月若遇月食,也被人叫作不祥之兆。

那医者的手若杀过生,还能再拿得起银针砭石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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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看二师叔步法并不散乱,落足却有些不稳,似乎以前学过武,却没有内力在身上。”邱非跟在叶修身后,在渐渐黑下来的天色中慢慢往山上走,“是谁废了他武功么?”

“嗯。”叶修应道,“不过是他自己。”

他回头看了眼吃惊的邱非:“不止是武功,他还废了自己的医术。”

邱非一怔:“武功可废,医术却又无关内力,怎么能封?”

叶修沉默一阵,一声苦笑。

“这人天天说我们是疯子,明明他自己最疯……他是把自己的记忆封了。”

关于医术的……和关于叶修的。

喻家针法封穴截脉,登峰造极,谁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,而他除了失去右手的知觉,其余似乎也一切如常。

却再也不去以前他最喜欢去的三川楼看月亮了。

邱非想了想,斟酌着措辞问道:“师父,一年前可是有什么误会?”

“为什么这么问?”

“我常听人说起二师叔,师父也总拿二师叔举例子,多少能管中窥豹地了解一些。总觉得师叔哪怕是用错了药、断错了病,也绝不会封针断脉就此隐退,大概会直接自首,就算以命偿命都不无可能。”邱非回答道,“他却选择了逃开……想来若不是心灰意冷,就是进退两难。”

叶修没有说话。前方却有声音传来,是个清亮柔和的女声:“邱非看人很准。”

山顶的累累坟茔前,苏沐橙静静地站着。晚风吹起她裙角和发梢,她怀中抱一把开成伞状的小白花,也在随风而动。

“只是有一点说错了,除了心灰意冷和进退两难,还有一种可能,叫爱生忧怖。”

她抱着花,冲着叶修开口:“怎么不去找他?”

“去过了。”叶修回答,“战事已平,我答应过师父要照顾他,但他既是丢了,我就得把他找回来。”

他回头,向半山腰三川楼的方向张望了一下:“我去陪他——沐橙,你带邱非见见先人吧。至于一年前发生了什么,也和邱非说一声。”

言罢他便轻身提气,起落间消失不见,留下邱非同苏沐橙一前一后走进墓园,在碑林前方三揖问礼。

“喻师兄自幼在喻家学医,八岁拜师父为师学武,十五岁从喻家出师,十九岁名动四海,二十五岁断筋封脉,退居师门小南山,到如今二十六年,最耿耿于怀的事情大概只有两件。”苏沐橙直起身,开口说道,“一是没救回我兄长,二是救回了叶师兄。”

她将花握在手里,踏入碑林,而后在某两块墓碑下各放一束,又留下了一枝拿在手上。

“至于你师父,你也知道——师父的大弟子,从叶将军府中跑出来和师父游历四海,和朝中韩文清韩将军有交情,西嘉城救场领兵,一战成名,时年十八岁,其后常年在西嘉战场,虽无官职,朝中闻名,位同将军。”

“我兄长当年是出事后耽搁了时间,本就回天乏术,没人可以、也没人怪过他。何况后来时疫肆虐,他也是我救命恩人。至于他救回叶师兄……这就是你想知道的,一年前那件让他把自己废了的事情了。”

她晃了晃手中的小白花,邱非懂些药理,一扫那花模样,问道:“这花是独活?”

“不是,虽然长得很像。”苏沐橙一笑,“是当归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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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年前,西嘉城,中军帐。

副将艰难地把脚步放得又轻又缓,悄悄挪到帐子门口,临出去前回头瞅了一眼,看见那个蓝衣的身影依然枯坐在床边,心里忍不住一声叹息。

帐外有个斥候,一脸焦急地打转,见他出来,立刻扑上前去:“怎么样?”

副将摇摇头:“醒不过来,喻大夫说毒在血里,流得太快了,清不干净。除非是先前张大夫说的那个法子。”

“就是那个引血的办法,我们今天打听到了。”斥候紧张地抿了抿嘴,“有一户从南方来的人家,女儿守了活寡,前不久又被人骗了清白,已寻了几次死……家里人主动来找我们,血也试过了。”

“这可是要没命的事情,她家里舍得?”副将吃了一惊,“你们跟人家说清楚了吗?”

“说了。”斥候答道,“张大夫怎么说的,我们就是怎么说的——要有一个人的血,来换掉将军一半毒血,一边引一边封,引出来的毒血洗了毒,再引回将军身上——医者要既会武又擅长用针,张大夫也不行,天下只有喻家人能治。但是供血的那个人失了一半血,必死无疑,而且须得一点点放,不得安生。——我们都说得这般详细了!”

副将沉吟片刻,往后望望帐门:“若是别无他法,我觉得可行。不过喻大夫先前就不答应,不知能不能说服他?”

“那姑娘我们已经带回来了。”斥候说,“实在不行,只能先斩后奏。”

他们的谈话被一声惊雷打断,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在他们堪堪躲回自己帐中后瓢泼而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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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十天了,喻大夫。”副将忧虑地站在喻文州身后,“战况不定,再拖下去,不仅战事危险,叶将军恐怕也救不回来。”

喻文州睁开眼睛,把切脉的手收回来。他用尽全力绷出一张不动声色的脸,内心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茫然失措。

“杀生求生,去生更远。[1]”他低声说,“我……我毕竟是个医者。”

他绝望地发现自己这句话说得全然违心。

自从赶到西嘉,自从开始从阎王手里抢一个叶修,医者视众生如一的准则就已经支离破碎。他惊恐地意识到,哪怕用成千上百个人命去换叶修的命,他也是愿意的。

可他不能,出师那日于碑林前郑重跪誓,历历在目,背德弃义而为含灵巨贼,天地不容。

那个方法他知道,也能做,若是用他自己的命去换,他决不犹疑。但他早就试过血,和叶修的相斥,如此一来便只能找他人来一命换一命。

以命换命,算是杀生还是救人?算是造业还是功德?

副将狠了狠心,转头使了个眼色,而后回过头说道:“喻大夫,不瞒你说,我们前些日子找到了一个一心寻死的姑娘……血是契合的,人我们也带回来了。”

喻文州狠狠一抖。

他竭尽全力地将语调拗成愤怒和冰冷,来遮掩他内心不堪入目的雀跃: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

副将一挥手,便有小兵领着个憔悴的姑娘进了帐子。他一拱手,低声道:“喻大夫,叶将军对战局至关重要,而且……他毕竟是您师兄。”

而后他退了出去,留下喻文州和姑娘一坐一站,相对无言。

副将无心插柳,一不小心掐住了他七寸,在他试图将安安静静躺着的人看作一个平常病患的时候,不留情面地提醒他,那是他的师兄。

是年少时一声声唤他州儿的师兄,是一边嫌弃他学功夫慢,一边给他开小灶的师兄,是粗糙惯了不懂得照顾自己,他跟在后面无可奈何地想办法逼这人养生的师兄。

是这么多年无知无觉,习以为常,直到此刻掂量过分量,才知早已弥足深陷的悄然情动。

姑娘许久不见他有什么反应,默默走近,方才惊动了喻文州。他艰难地露出一个笑容,对她说:“医家规矩,不可杀生救命,姑娘不必忧心,我……”

“喻大夫。”姑娘轻轻地问,“您是小南山门下的喻大夫么?”

喻文州一愣,点头道:“是我。”

“几年前江南瘟疫,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。”姑娘浅浅一笑,“那时您在那边义诊,救了不少人,我也是其中之一。”

她不等喻文州回应,看向床上的叶修,问道:“他是您很重要的人,对吗?”

喻文州沉默片刻,点了点头。

姑娘便找了个小蒲团,在喻文州身边坐下。

“我在家里寻过几次死,都被救下了,但我晓得他们救我只是为了仁至义尽。”她轻言慢语,“我这样的,本来该是家丑不可外扬,结果不小心弄得人尽皆知,丢他们的面子。”

她停顿一下,然后低下头,细细地笑了笑。

“但是与其在冷嘲热讽、另眼相待中痛苦地活完没有指望的半辈子,还不如痛痛快快地去了,求个清净。——我不怕死,您也救过我一命,权当是结草衔环,又还给您了。人世多苦,您那时冒着时疫在乡里治病,分文不收,我便觉得这世间大抵还是好的,只是我不幸把它早早弄丢了。不过,如果只有夜色凉薄,想来我用了它去呼唤晨曦,也不算白走一趟。”

喻文州不敢看她,只好也垂着眼。他心里有个声音,威严清正,在说医者恒念众生如一,杀生救人,无异杀生;却被姑娘安然伸过来的手刺痛双眼,难以自抑地要往深渊深处跳去,一去不回头。

原来爱生欢喜,更生忧怖,终至飞蛾扑火,动心移志。

最终他闭上眼睛,颤抖着牵过姑娘的手,俯身以额头触碰那细小的掌心,那隐隐约约感受到的脉搏鲜活地跳动着,声响震耳欲聋。

从此万劫不复。

>>>>>> 

叶修登上三川楼,看见喻文州在地上跪坐着,背挺得笔直。

月光从巨大的窗户照进来,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。叶修屏息看他,想着那时候这人也许也是这样,独自一个人,和身后长长的影子,在不声不响、一意孤行地赎罪。

可其实并没有人怪罪他,除了他自己。

他听闻那时拔毒已毕,姑娘已逝,喻文州在确认他已无大碍后便径自离去,先至小南山碑林,顿首三拜,内力逆行,散气废功:后至喻家祠堂,面对医德碑,长跪七天七夜,施左手针封死右手知觉,再封与医术和对叶修之情有关的记忆,最后赶在昏迷之前,一刀划断所有银针。

后来苏沐橙赶到喻家,把他带回小南山,等叶修匆匆回山后,摇着头告诉他,喻文州那个封禁,只有他自己能解。

“也许什么时候他自己想开了就解了。”苏沐橙无奈地道,“又或许……有什么相关的东西刺激过,他会自己去撞封吧。”

却原来喻文州到底放不下太多,只被他微微一撞,便是一阵地动山摇。

喻文州察觉到他靠近,仍是一动不动,只开了口,声音沙哑许多:“师兄,何必要让我再想起来?”

“师父去前让我照看好你,我却把你弄丢了,当然要找回来。”叶修走到喻文州身边,一矮身蹲了下去,“找一个喜欢赏月,悬壶济世的喻文州。”

他伸出爪子,在不言不语的喻文州头上揉了一把:“这个小孩跟我好早就认识了,崇拜昌黎公道济天下之溺,四处行医,有时还义诊,好多人受过他恩惠。可是后来他跑啦,因为他觉得自己私欲太盛,医德败坏……”

“……他跑得太快了,快得我都来不及告诉他,我一直都很欢喜他,一直……想和他携手同行。你觉得感情影响了你的抉择,动摇了你的医德,所以要逃开,是不是?”

喻文州颤了颤,没有回答。

“哦——看来我说中了。”叶修慢慢地道,“可是你有没有想过,实际上……就算不是我,你也会这么做的。”

他瞅了一眼被他说愣了的喻文州,轻轻一笑:“文州,你那么聪明,当然晓得你不救人,病人也会死,而那姑娘就算活下去,却早已心死,活得痛苦无望,不如不活。当然,我知道你也依然会认为自己算是间接杀了人,但我想如果不是我,你应该会继续行医,多救几条性命来赎罪吧?”

“但是你觉得是因为爱一个人,才会生种种业障,会动摇持心……但是要是连爱一个人的能力都没有的话,你要怎么兼济天下地去将心比心,去爱天下人?”

喻文州终于动了,转头看着他,良久才喃喃道:“既已背离医德,又如何还敢行医?”

叶修想了想,反问:“可是文州,真正背弃医德的人,怎么会觉得是自己无德?”

他看着不再出声的喻文州,一挑眉:“那我换个说法吧——文州,你那时救的是我,欠那女孩的一条命有我半条。既然上天有好生之德,想来若要还债,那便多救些人,总比大造浮屠要好,大概也够在百年之后阎罗殿上一论功过了。”

叶修抬头望了望快要完整的凸月,一斜身坐到喻文州面前。那人近在咫尺的一双眼睛怔怔地望着他,漆黑依旧,却不再是一潭死水。

他便笑起来:“州儿,回来陪我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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多年以后,塞北边关。

一顶营帐里,一缕细细的白烟悄悄钻出来,晃悠悠向着夜空而去。

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阵琵琶,弹的是首燕赵民歌,弹琴人压住一弦,轮指急拨,弹出一阵马蹄般的声音,从单枪匹马渐渐壮阔,最终成了震耳欲聋的山呼海啸。

夜巡的兵士们循声望去,见是军中医帐,帘缝透出帐里明亮的光。

这帐子里原先的军医不久前不慎身死,朝中一时又腾不出人手,主帅便去请了位医者暂且相助,听说还是位江湖上有名的名医,先前因为意外隐退一年,几年前复又出山悬壶济世,只是右手一直带着手套,诊脉施针都换用了左手,大概先前便是伤了手才暂退。

大夫身边一直跟着个人,大夫称他师兄,同进同出,极少分开。平日那人常帮着煎药,有时也会帮大夫施针动刀,手出奇的稳,曾去疗伤的副帅试过,是个武功很高的练家子。

琵琶收住了音,夜色已深,入秋后的塞北已经见寒。

“披件衣服再走。”叶修端着药从后帐转出来,看见苏沐橙抱着琵琶起身,随口叮嘱一句,而后把药碗往喻文州面前一搁:“凉过了,不烫——喝完吃月饼。”

喻文州爽快地一口干了,硬生生把药喝出一股烧刀子的气魄。随后他把桌上一把银针扔进旁边真正的酒碗里,站起身笑道:“既是仲秋,师兄不若摆个供台,问问那月中仙人,手上红线断了,可还有没有法子续个其他姻缘?”

“没有了。”叶修慢悠悠地道,“月老一早跟我说过,我这辈子不解风月,只能得一次红鸾星动,你要是扯断了线,我就只好找根凡绳来补补了。”

边上苏沐橙还没走,抱着琵琶憋笑,看热闹不嫌事大:“那还有可能是叶师兄你扯断的,怎么办?”

叶修反问:“你说呢?”

喻文州笑而不语,端起药渣,一掀帘门钻出医帐。他无意中转头,撞见天心一轮明月,身后叶修掀开一半门帘,衣衫被夜风轻轻掀起一角。

月下草丛中,有风起于萍末,忽然惊起千万只萤火虫,四下纷飞,如星河乱溅,染活了一天一地之中的温柔人间。

 

【END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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